雨烧衣

*忠烈杨家将  31向

   

  

城西头住了个病鬼,街坊都这么说。

病鬼在陋巷里用塞上捡来的草杆,搭了个漏棚。不挡风不避雨,但总归是一处容身之地。没人知道病鬼从哪里来,只道他平日里像是要去了半条命般咳嗽,衣衫破旧,头发凌乱,用布条高高束着,做些卖力气的活儿来贴补家用。

说是家用,也只供他一人所需而已。

雇他的也并非情愿,说是只当兼济乞民,积福一件。

谈及病鬼时,嫌弃地直摆手。

“晦气,晦气。也就贪他独身一人,有朝病死了,也算清静。”

没有人知道病鬼是怎么出现在边塞小城的,也没人问他。只不过是个来去匆匆的住客,死生有命,强求不来。对于他的病,有人说是先天积弱,有人说是在沙场上被敌一枪穿胸,说法纷纭。到底是个小人物,只是听了,也并没得出什么结果来。

   

   

  

病鬼在城中一住就是三年。

有日天尚晴,茶铺外小桌有几人高声谈论当朝政事。不知怎地说起了那远在京城的杨门忠烈。谈的指天画地,唾沫横飞,仿佛亲眼看了杨门七子与耶律原的战事一般。

病鬼坐在墙根里晒太阳,秋末边塞燥烈的光落在眼里,映的晶亮。

“那杨门各个豪杰,就这一战,胜的惨烈,七子一出,仅一子回。唉,可惜啊。”那人边说边摇头,一脸惋惜,又拉长音叹了句:“可惜啊——”

其他几位听客,也跟着唉声叹气,又怜又惋。反不想那病鬼,听了后犯了病,手撑着地不要命般咳起来,额上青筋绷起。惹得众人注目,然后摆摆袖子,嫌恶地呸了声,纷纷散去。

   

  

  

他床底下有一弯弓,还有自己磨的箭。他本是用箭的,手稳,眼准,拉弦干脆利落,箭矢破风的声音都透着狠,像只沉默寡言的狼。

活的最恣意的时候,他也不爱说话,常常在靶场上一站就是一天,手指被弓弦磨的积了层厚厚的茧。秋冬夜凉,练出了汗,风一吹便易起热,长此以往,体质却愈差了些。

后来靶场里就又有了一抹身影,在箭矢破空时,长枪耍的漂亮。一身沉竹色素衣,发丝松散的束着,眼神温和。不知怎地,他觉得不自在起来,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个身影,视野里尽是藏在夜色中的那抹红缨。

每到夜深凉风起,练枪的那位就会唤他回房。声音也似这风般,令他莫名心神一荡。心一动,手就不稳了。最后一根箭竟偏了方向,遥遥不及靶心。

“你这是偏了心了!”他想起其他几个兄弟在这种状况下的调侃。收了弓,快步跑到箭靶处把箭收起来。

还没及走回原处,一只手就拍上了他的肩膀,几乎是推着他。沉竹色,草木香,一时间蜂拥而至,堵的他无处可避,只得抬眼望那上弦月,那一弯像极了那人笑起来的眼睛。只不过很少见。多半只是嘴角轻轻一勾,笑意如流动的暗河达及眼底,是无奈,也是纵容。

那时候他还没成为病鬼,身姿雄健,眸中精亮,爱极了箭,也爱极了那柄长枪。

有日他练完箭后,与刚好将长枪收了置于背上的人坐在台际,喝那坛酒,是他五弟酿的,里面还泛着药材的苦香。苦酒入喉,醺然醉意令他一抹眼睛,道:“既每日都来,不如在这儿住下,也省跑那么一趟。”

空荡荡的练场,哪有什么屋子?他就这么一提,赖酒意上头,全然没放在心上。

可翌日来时,却发现有工匠在旁敲敲打打,搭木建梁,没几个时辰的工夫,一个简易的小木屋就建好了。他这才想起昨夜所说的话,有人当真了,记住了。

  

  

  

床底下不仅有弓箭,还有宝贝似的头盔。那已经旧了,边缘破损,上面还沾着一大片凝成褐色的血。想来这头盔生前的主人当是特别爱护的,那没有被利刃和枪尖划过的地方,还映着幽幽冷光,连着那血也有温度,触上仿佛汩汩流动般灼人。

这是病鬼被农夫发现救回一命后,又折回战场找回来的。那一战确实惨烈,天雨落到地上,都是一滩滩的血水,汇成一条河,将土壤都浸成腥气的褐红色。

他找不到头盔的主人,那已冷的躯体可能被掩盖在了下面,他找不到,怎么都找不到,甚至那柄长枪也不见了踪影。最后只抱回了那个头盔。淋了一身的雨水,眼眶通红,脚下是血,眼里淌的也是血。

他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抱着头盔度过了三天,如同还能汲取到上面沾的温度。越来越沉默,咳嗽让他的手也不稳了,唯有精亮的眼神还在。

  

  

  

梦里梦外终是客。病鬼也想过回到京城,可实在太远了,他走不了。边塞战火持续不断,小城里人人自身难保,甚至没有车夫愿意冒这个险,送一个不知是否会中途病死的人前往京城。

他要走的话,是一定要带那件头盔的。弓箭可以不要,头盔却是用命去护的。可是自知命短,如今苟延残喘已是大幸,更别妄论回京了。

他从不担心自己会半途病死在路上,魂归郊野客死他乡,只是头盔的主人的魂,不能再不安定。而如今在异乡,也能有一檐遮身,一处落脚。

他回不去了。过往却历历在目。那轮皎月,广阔的练场,兄弟们的笑闹,出征前的军旗猎猎作响,甚至喝那坛酒时,对方半躺在台上,酒碗相碰时洒出的酒液,木屋里抵足而眠时的体温,都如又置身其境。

   

  

  

城西头住了个病鬼,街坊都这么说。不过近来换了新说辞,那病鬼竟犯病少了,去找雇他的结清了账款,买了身粗布衣服,洗干净后倒也十分耐看。

病鬼找到了邻居,一对老实巴交的农野夫妇,给了他们自己身上仅剩的那点钱,叮嘱他们三日后来自己的房屋。

“何事?”农夫好奇,问道。

病鬼却摇摇头,不肯再说了。

  

  

  

自此日后,病鬼在陋居里三日都未曾出门。

  

  

他将贴身的牌子取出来,系在了弓柄处。他还记得当时领到这牌时的情境,母亲替他掖到衣服里头,说道:“除却生死,不可离身。”

他低头瞧那牌,正面是与军旗上一样的“杨”字,背面是他的名字,“延安”。

将弓放到一旁,他正卧到草榻上,近日身子愈加衰弱,大限已至,拖不得了。想来已托身后事,也无遗憾。

约定之日到了,他会被放进屋外自己用木做的棺里。只是浓云密布,怕是要下雨,便早早用东西遮盖,以防积水。

他怀里抱着头盔,幽冷的温度贴着心口。他想起了许多,却只是那人的身影。骑马的英姿,练枪时长缨舞动,如月般温和的目光。

箭矢落在靶心之外,兄弟们起哄地笑他偏了心。自己却浑然不觉,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那身影,对执拗的他笑着,叹息般地道:“三弟啊。”

他像陷入一场大梦,不肯醒来。在梦里站在杨家门外,满身浴血,唤他名字。

“杨延平——!”一声比一声大,焦急,不知所措。

终于,门里那人转过身来,怔了一瞬,复而笑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

  

   

  

城西头住了个病鬼,街坊都这么说。

后来,病鬼死了。

  

-FIN

*病鬼是三郎,头盔是大郎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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